致2020学年本科入学者的贺词(2020年4月7日)

今天,我谨向入读京都大学的2,943名同学表示由衷的祝贺!我衷心欢迎大家入学。同时,我对大家一直以来的不懈努力表示敬意,并向支持你们的家长及相关人员表示衷心祝贺。

按理说,今天我应该与大家面对面表示祝贺,但由于新冠病毒的扩散,不得不像现在这样以视频方式和大家见面了。虽然真的非常遗憾,但因为聚众会助长病毒传播,所以也请大家现在尽量不要来校。能否阻止传播离不开未来日子里我们每个人的自我克制和所有人的紧密配合。我希望大家能给予理解和配合。

话说回来,4月是各种树木生长发芽、群山新绿欲滴的季节。同学们今后将要生活的京都三面环山,在从水资源得天独厚的琵琶湖翻越比睿山而来的富含水汽的风的孕育下,形成了绿植丰富的盆地。吉田校区的东边不远处就耸立着吉田山,而在西边,贯穿南北的鸭川、以及下鸭神社和御所的森林里都充满了清凉的空气。构成这些森林的大部分树种都是被称作照叶树的常绿树。一进入京都大学的正门,目光立马就会停驻在时计台前的大樟树上。樟树是已成为京都大学象征性标志的照叶树,也可以说是即将到来的季节的象征。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樟树这种常绿树与落叶树不同,即使在冬天,也不会掉叶子。它们全年都有着新鲜的绿叶,待到新芽长成,老叶才会掉落。我们将这叫作“常磐木落叶”。常磐木指的就是常绿树,是表示初夏季节的词,但樟树落叶却是在春季,去年的叶子全部掉落后,变成萌芽般的新叶。常绿树中还有老叶子一点点地掉落、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替换成新叶的树木。我觉得这正是适用于学习场所的换季。因为我总觉得,与如落叶树般在冬季来临之前老叶子就先掉光等待新叶到来的样子相比,在见证新叶登场后老叶子才静静离场的样子才是大学的学习。知识始终在更新。但是,只有继承了旧知识,新知识的厚度和亮度才会增加。

我一直在说大学就是像丛林、也就是热带雨林般的地方。丛林也是由常绿阔叶树形成的。一到雨季,红色的新叶同时发芽,如同日本秋季的红叶般,层林尽染。在那里,以我调查了多年的大猩猩为首,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物。生物们都不太清楚住在丛林里的其他生物。但是,它们却在相互间有着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同时共同生存,保持着整体稳定的生态系统。这种样子就好像大学一样。大学里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专业和负责相关专业的研究人员,他们跨越领域维系着各种各样的关系。而且,就像丛林里经常会发生新的邂逅和变化一样,大学里也在诞生着新的发现和思想。在丛林里,生物会在丛林和外面的世界之间进进出出,物质和能量进行着循环,大学也像这样,是通过与外面的社会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流来维持的。

为了使这种交流和循环更加活跃,我在5年前就将WINDOW构想定为了京都大学的目标。我们决定为大学打开许许多多的WINDOW、也就是窗户,保持良好的通风,从外部引进大学里没有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同时,在多才多艺的学生背后推一把,将他们送到世界和社会上。京都是个新旧事物经常交汇的地方。它被称作“千年古都”,到处都残留着从平安建都到明治维新时期曾作为日本的中心繁荣过的城市景观。最重要的是,厚重的历史已遗留在了京都人的生活里,体现在他们的衣着饮食和言行举止里。如果生活在京都,并与京都人交际往来,就能感受到那种传统文化的气息和骄傲。而且,京都也是一座经常接纳新事物且不断产生着创新技术和艺术的城市。许多将总公司设在京都的企业,一直在结合传统智慧与最尖端的科学技术开创新的产业。其中也有在京都大学的学生时代就创业并进军世界的企业。如今,在京都大学,即将掀起源自大学的创业热潮。创新不是开发新技术,而是用新的方法对现有的知识和技术进行重组,创造拥有前所未有的价值观的社会体系。应该可以说,积累了传统的智慧和技术并积极接受新事物的京都就是想要尝试创新的企业能够轻松成长的环境。

京都大学自1897年创建以来,一直秉持“自重自敬”的精神,培养自由之学风,开辟创造性的学术世界。为地球社会的和谐共存做贡献也是京都大学的重要目标。如今,世界正面临着20世纪想象不到的急剧变化。本应随着东西方冷战的结束而瓦解的全球对立结构却随着民族宗教冲突的表面化而变得越来越复杂而又残酷。地球环境加速恶化,意想不到的大规模灾害及高致死性传染病在各地肆虐,金融危机从根本上动摇着国家的财政和个人的生活。在这种惊涛骇浪之中,京都大学正面临着如何在以建校精神为基础的同时响应国家和社会的要求的问题。

京都大学必须坚持以自学自习为座右铭,成为不拘泥于常识的自由之学风的学术之都。那么,怎么做才能实现不拘泥于常识的自由构思呢?首先,大家必须先去试着怀疑在迄今为止的生活中学到的常识。与来自不同地方的朋友或来自海外的朋友交流,或者利用假日去旅行,投身于自己尚未体验过的不同文化中,去尝试欣赏,这些都是有效的手段。同时,关注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并深入思考其背景和主要原因也很重要。当我还是京都大学学生的上世纪70年代,也曾是一个社会即将发生巨变的时代。虽然科学技术受到礼赞、日本被大开发浪潮吞没,但公害带来的环境污染和健康灾害日益明显,对文明行将何去何从的重大疑问已浮出水面。当我对这种社会巨变与大学里超越现实般的深广学问间的鸿沟不知所措时,我经常会去学校附近的森林散步。出了正门,从吉田神社走到真如堂和黑谷的参拜道路,然后从银阁寺走到哲学之道,再到法然院和南禅寺。时间充裕时,我还会前往大文字山、曼殊院、诗仙堂、比睿山,或者向西前往下鸭神社和御所。而且,休息日时,我还会带着睡袋漫步于北山,如果走累了又恰逢傍晚时分,就直接在河边望着星空入眠。通过这种与自然的交流,我曾好多次将迷失的自己拉回来。

若试着独自置身于自然中,就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那是我从学生时代读过的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撰写的名为《瓦尔登湖》的书中学到的。这本书讲的是距今150多年前的故事,那时的美利坚合众国还没有大规模开发,保留了大部分的自然环境。当时28岁的梭罗自己一个人在距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约1.5英里的瓦尔登湖畔搭建了小屋,将2年独居生活的每一天装订成册。他从哈佛大学(当时的剑桥大学)毕业后,虽然一个人辗转于教师、测量技术员、园丁、木匠等职业,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从事社会规定的工作感到满足,于是打算在自然环境中一面靠自力更生过着质朴的生活一面度过读书和思考的每一天。他将那种生活形容为自己“就像进入了小鸟们旁边的鸟笼般”,他描述道,每当眺望瓦尔登湖,“就会知道,大地不是陆地毗连的,而是一座岛屿”。然后他说:“我住进森林里,是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仅仅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然后看看我能否学会生活所传授的东西,而不至于临死之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曾活过”。喜爱阅读的他居然在第一个夏天并没有读书。其理由是因为,“我舍不得把当前鲜花盛开似的时刻用于工作,不管那是脑力工作还是体力工作。我喜欢我的生活中有大片的空白。”。他没有建造庭园,也不饲养家畜或宠物。只是置身于自然之中,想要与自然融为一体。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春天和秋天漫长的风雨季。梭罗是这么吟诵春天的到来的: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 新的一年在前所未有的年轻希望里开始了! 还没有完全光秃的湿润的田野上隐约传来蓝色鸣鸟、北美歌雀和红翼鸫银铃般的鸣叫声,就像冬天最后一片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种时候,历史、年表、传统和所有的文字启示又算什么呢?小溪在歌唱春天的赞歌和快乐。泽鹰掠过草地,寻找刚刚苏醒的湿滑小动物们。山谷里到处洋溢着冰雪融化的声音,池中的冰在飞速融化。小草像春火般燃遍了山坡(中略)似乎大地在释放内热,迎接太阳的归来。火的色彩不是黄色的,而是绿色的。象征永恒青春的草叶像长长的绿缎带,从草地流向夏天。虽然霜冻暂时将它们阻挡,但是它们很快又奋力撑出,在去年枯草下诞生出新的生命。它们逐渐成长,如同水流渗出土地。它们几乎就像水流一样。因为在6月的生长期里,当水流枯竭时,草叶就变成了水道,年复一年,牛羊在这常年碧绿的水流里饮水,而割草人也不错过这段时间,为牛羊准备过冬的饲料。同样的,即使人类的生命灭绝,永恒的绿色叶片依旧会生长。

2年后,梭罗离开了森林。那时候,他如此描述在森林里学到的东西。

“如果一个人能自信地朝他梦想的方向前进,努力过他想象中的生活,那他就会在平时收获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会抛开一些东西,跨越肉眼看不见的界限。新的、普遍的、更自由的法就会在他周围和内心开始建立起来。或者扩充旧的法则,在更自由的意义里做出有利于他的解释,他将带着比存在更高阶的许可生活。他使生活越简单,宇宙的法则也就显得不那么复杂,孤独将不再是孤独,贫穷也不再是贫穷,软弱也不再是软弱。假使你建造了空中楼阁,你的劳动未必就会失败。楼阁本该在那里。下次在它底下打入地基即可!”

他是带着多么充满自信的心情离开森林的啊。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火车行驶于大陆、汽船穿越大洋、各个城市的人们因电信而沟通无阻的时代。那也是世界为消灭种族歧视而开始采取重大举措、同时人们的交流方法随着科技发生剧变之时代的黎明期。在那之后,梭罗作为一位热爱民主主义的作家生活着,对内战和奴隶制度表明了强烈的反对意见,最后在即将45岁之际患病离世。那时正值南北战争的高潮,也是美国大举转向以资本主义经济为基础的物质文明之核心的时代。

尽管19世纪和我们生活的21世纪的内容不同,但在科技快速发展、人们的生活发生巨变的文明转型期这一点上却极其相似。以大数据为基础并利用人工智能(AI)进行图像诊断的医疗技术已经登场。人们通过信息技术和机器人技术来弥补人手不足的部分,开创智能农业和智能渔业。根据准确的需求预测和天气预报,利用各种各样的能源来源稳定地供应电力。而且,人们还在构思智能城市,在那样的城市里,不论身处何地,都能轻松获得信息,家庭和办公室里的许多操作都能远程完成。

可是,ICT不只被用于正确的用途。故意散播错误的信息,将人们引向错误的方向,或者盗用个人信息用来干坏事,这些情况也在显著增加。假新闻有时甚至会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因此,各国都在竭力保护机密信息,以期实现信息安全技术的提高。航天学、海洋勘探技术、机器人技术等也可能挪用至军事目的。我们必须牢记,当代科学技术不仅会被用于灾害预防等人类福祉事业,还会被用于军事侵略目的。

科技真的能让人类幸福吗?这类问题如今正慢慢引起人们的关注。我们必须再一次回顾人类发展历程,询问文明和科技所带来的恩惠的意义,同时描绘一个幸福且可持续发展的未来。为此,我认为应该试着去看一看没有人为影响的自然世界。如今,在有着1200年历史的京都,一直孕育着日本人情趣的自然和日本引以为傲的文明足迹一起,依然保留着一如既往的样子。同学们请一定要走进去,感受自然与人所构成的世界之美。当然,不同于梭罗的时代,在有着智能手机的当代,或许已无法轻松摆脱与朋友和都市文明的联系了。但是,如果心存那种想法,也是可以完全不依赖那些信息通讯设备生活的。以前我在非洲调查大猩猩时,除了无线电外未携带任何通讯设备就在森林深处生活了。那是一种与迄今为止一直受其恩惠的网络完全脱离的生活。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我能够非常近距离地感受丛林里的植物和动物。森林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渐渐感觉到,我和它们正一起创作着森林的连续剧。因此,虽然肉眼无法看到,但我依然强烈地感觉到各种生物间的相互羁绊。

京都大学引以为傲的哲学家——西田几多郎说过,东方文化的根源中“应该潜藏着看到无形之物的形状、听到无声之物的声音的东西”。那成为日本人的情趣,体现在日本画和日本传统音乐等艺术中。可以说雪舟和上村松园的利用留白的画、佛的赞歌和雅乐等静谧时的放送就是其典型吧。因为在那里,能将无法诉诸于人类语言的情景一层又一层地展开来。其实,如果试着进入自然深处,就会非常清楚那种心境。当我一个人伫立在非洲的丛林中时,我能感受到我正被无数看不见的生物们包围着,并对我还活着感到无比高兴。那或许就是一个只有在日本这种森林文化中成长起来才能感受到的世界。

WINDOW构想的首字母W表示WILD and WISE,N表示NATURAL and NOBLE。请同学们务必使身心沉浸在京都的大自然中,培养野生的心和高贵的品格。京都大学正在实施以本科生为对象的名为“趣味挑战”的体验型出国支援制度。这不是海外大学设置的现有的留学课程,而是以每年30件、最多30万日元的规模对学生自己策划的“趣味海外体验”进行支援的制度。每年,雄心勃勃的学生都会制定原创计划,自己准备所有事项,并享受真正独一无二的旅行后回来。请同学们也一定要尝试挑战一下。当代是一个全球化大浪潮涌过来的时代。大家今后要大展身手的舞台也会大幅跨越日本这个国家,延伸至全世界。为了地球社会的和谐共存,应该解决的课题数不胜数。自然资源缺乏的我国以先进的科学技术开发出了令人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的设备,并源源不断地将它们送到世界各地。近年来,进驻海外的日资企业、在海外工作的日本人也有增加的趋势,在日资企业和日本工作的外国人的数量也直线上升。大家终有一天会投身于这股浪潮中。为此,必须事先了解日本及各国的自然及文化的历史,藉此拥有可以根据对方自由展开话题的广泛学识、以及在怀疑常识的同时追求真理的气魄。即使学习理科的学业,进入技术领域,在国际谈判中也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文社会类知识;同样的,许多时候文科类岗位也需要理科知识。只有精通世界及日本的历史,具备有识之士者应有的高质量知识,才能在国际舞台上发挥领导作用。京都大学在全校教师的配合下,成功构建了高质量基础教育与通识教育的实践系统。为了满足学术的多样性和层次性,设计了班级配置科目及课程树等,并设置了重视与教师对话和实践的小班研讨课等。随着外籍教师人数的大幅增加,本科的授课和实习中也包含了用英语来实施的科目。为了在取得博士学位后能在全世界发挥实践能力,我们启动了5个领导研究生院课程和2个卓越研究生院课程。作为尖端学术中枢,我们成立了高等研究院,通过京都大学的学术,在全世界扩大网络。除了培养学生创业精神的“学生挑战赛”和刚刚提到的“趣味挑战”外,还提供各种各样的留学课程。我们希望大家通过与各种各样的外国人对话,在新的学习场所培养为世界做贡献的独创能力。

如今,作为防止新冠病毒的对策,本校将暂时采用与以往不同的方式来创造学习机会,例如,不前来学校而进行在线教学等。虽然课外活动也大幅受限,大家将会过一段不自由的日子,但我认为,只要渡过这场疫情,开心的校园生活就会展现在你们的面前。迄今为止,人类一次又一次地被传染病的灾祸侵袭,也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了危机。如今我们正面临的危机也一定能在全世界人们的合作下渡过。而且我认为,这种人与人的合作将有助于新世界的创造。那正是大家将要大展身手的舞台。在那之前,请大家一定要在刻苦自学的同时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我会一直祈愿大家能在京都大学一边运用对话一边多与校友联系,游历并享受未知的世界。

最后,再次祝贺大家进入京都大学!

2020年4月7日
京都大学校长
山极寿一

(“ ”引用自梭罗创作、神吉三郎翻译的《森林生活》(岩波书店、1979年)并译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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